頭狼抖了抖耳朵, 它身後走出一匹母狼。母狼乳房飽滿, 奶水充足, 失去幼崽後黯淡的眼睛, 在聽見嬰兒啼哭後陡放光芒。
母性是相通的, 即便不是同類, 接納需要時間, 仍舊阻止不了母狼試圖接近的慾望。
狼群擺出攻擊的架勢,幾隻年輕的公狼躍躍欲試,被她一一斥退了。她放矮了四肢, 一點點靠近, 失去怙恃的小嬰孩的臉, 從袍子里露出來,凍得僵白,但依然頑強。
母狼過去嗅, 嗅了半天猶豫著伸出舌頭,舔了舔孩子的臉。這時山崗間充斥起隆隆的馬蹄聲, 由遠及近,恍如風雷。狼群頓時騷動起來, 頭狼扭頭看了一眼, 當機立斷帶領狼群奔向密林。母狼被落下了, 她丟不下孩子, 踟躕嗚咽良久, 最後用前肢從屍體的懷裡刨出襁褓,叼起便追趕狼群去了。
追擊千里,如附骨之疽的殺手們終於趕到了,翻身下馬查驗,卻只有兩具冰冷的屍體。
波月閣的護法探了刃余夫婦頸間天容穴,向上回稟:「已經氣絕了。」
馬上戴著面罩的人居高臨下看著,語氣里不無哀傷:「可惜了一代美人搜他們的身,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。」
希望微渺,以岳刃余的脾氣,縱死也不會便宜任何人。想從他身上搜出神璧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做做樣子吧,實在搜不到,也只能這樣向整個武林交代。
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江湖的風向一直在變,今天你是英雄,明天可能會淪為武林公敵。人活於世,離不開一個利字,當你太扎眼,又懷揣令天下人趨之若鶩的寶藏,那麼即便你一直積德行善,也照樣人人得而誅之。
岳家手裡掌握著一個天大的秘密,牟尼神璧是打開孤山鮫宮寶藏的鑰匙。據說那裡面的財富,足夠創建一百個金玉王朝。發財,發大財,誰不想岳家不是名門正派么,潑上幾盆髒水,再以訛傳訛,追殺岳刃余完全可以標榜為替武林除害。說到底為岳家擋煞的只有岳刃余,誰讓他從他爹手裡接管了這個秘密
黑衣的殺手不住翻找,忽然有人驚呼:「柳絳年的肚子被剖開了」
幾大門派的領頭人紛紛下馬查看,血肉都已經凍住了,那肚子只剩個空空的血洞,裡面的孩子不見了。
切口整齊,是用兵刃劃開的,岳刃余只著袍衫,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蹤,可見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體。
有人掩住了口鼻,嘴裡啐道:「真下得去手這廝對外人狠,對自己人也一樣。」
這樣的冰天雪地,一個剛出世的孩子,沒奶喝沒衣穿,活得下去才奇了。不過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,那麼牟尼神璧也許已經轉嫁到了孩子身上。
雪域開始迴旋山風,一個又一個風眼,掀起滿目蒼茫。隨手奪過火把照看,地上留下很多腳印,都有手掌大小,這是雪域特有的雪狼。
障面後的人長舒了一口氣,「看來小崽子遇上狼群了,恐怕凶多吉少。諸位,還要繼續追嗎」
追上狼群,然後一隻只剖開肚子查驗畢竟雪狼才是這片雪域的王,誰也不知道它們的族群有多少數量。狼這種東西記仇,萬一惹惱了它們,到頭來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。
乘興而來,最後敗興而返,人人臉上寫滿了不甘。不甘也沒辦法,線索斷了,牟尼神璧下落不明,也許江湖反倒可以風平浪靜幾年。
看看相擁的兩具屍首,彷彿一群孩子惡作劇後遺棄的犧牲品,雖然遺憾,但沒有人對此事負責。死了就死了,江湖上死個把人並不稀奇,過上三年五載,有新鮮的血液填充進來,誰還記得長淵岳刃余。
他們中有人問:「要不要把屍體帶回去」
邊上人調笑:「你不怕岳少主還魂,拿劍捅你的屁股」
這麼一說到底作罷了,岳刃余曾經太厲害,即便現在死了,也依舊讓人心有餘悸。
這件事一完,回到江湖上,大俠們還是大俠。出於道義,草草把對手掩埋了,誰也不會再提起煙雨州的奇襲、蒼梧城外的聚眾伏擊。也沒有人唏噓香消玉殞的柳絳年有多可憐畢竟追殺一個孕婦,並不是多光彩的事。
散了,臨時結盟的隊伍瓦解,各回各家。多方人馬頭也不回地離開,唯獨那戴著障面的人勒馬駐足了很久,「岳刃余把孩子剖出來,是為了等岳家的救援。」
可惜永遠等不來了,岳家內部此刻已是改天換日。神璧失蹤,走馬上任的新當家也不可能就此罷休。
左攝提1道是,「岳海潮已經接管了長淵。」略猶豫了下,問,「神璧的追查,真的到此為止了嗎岳刃余這些天馬不停蹄,根本來不及轉移神璧。」
障面後的人轉過一雙長而媚的眼睛,眼波流轉,頗具日出桃花的蘊藉。
「你覺得那些人會輕易放棄花了那麼大的力氣追到這裡,空手而歸,誰也不甘心。」他策馬前行,一面拖著慵懶的長腔道,「改天吧,挑個好天氣,再搜查一遍。畢竟孩子死不見屍,也許有意外之喜也未可知。」
果然後來不止波月閣,武林各大門派都沒有停止尋找牟尼神璧,只是各行其事,不那麼招搖罷了。
人活著,總要有點追求。愛情啊,理想啊,是酒足飯飽後的衍生,歸根結底最重要的,還是錢。錢是世上最好用的武器,君子清且貴,不為五斗米折腰,那是因為五斗米實在太少。換成金銀滿車、珍珠滿床呢大概和「男兒有淚不輕彈,只是未到傷心處」是一個道理。
誰都不信牟尼神璧會憑空消失,岳刃余最後命喪雪域,那片人跡罕至的秘境,在江湖的驛馬風塵里,成為武林人士經常光顧的地方。
所謂的凶獸,其實是訛傳。不過雪狼倒確實存在,但行蹤不定,除了一些足跡,並沒有人發現它們的藏身之所。
世上的成功,大部分是為有恆心,能恆定的人準備的,不論此人是正還是邪。時間像把篩子,六年的篩選,篩完了所有浮躁的門派,最後只剩波月閣還和這片雪域保持聯繫。斗轉星移,當初殺手彌
城的兵戈之氣早已消散,波月閣每年固定幾次的尋訪,多則三五人,少則單槍匹馬,也使雪域的霸主逐漸適應了不時來自外界的擾攘。
戒心未除,但不似最初那麼警敏了,雪狼成群出沒,甚至讓人看見了它們捕獵的場景。
可能因為冰雪中等來一群黃羊不容易,所以狼群傾巢而出。那天恰好是左右攝提進入雪域不久,還沒來得及例行排查,便聽見隆隆的蹄踏如同千軍萬馬狂奔而至。兩人俱是一驚,本以為和其他門派狹路相逢了,沒想到出現的是慌不擇路的羊群,後面追趕著身形如箭的雪狼。
可驚可駭,那些雪狼原來要比他們想像的大很多。軀幹可抵兩個成年男人,如果後腿落地直立起來,真會讓人有巨石壓頂之感。它們極有戰術,三面包抄,圍追堵截,只需十幾匹,就能把羊群驚得大潰。
兩人旁觀,慶幸有生之年能遇上這樣罕見的奇景,可是很快就被另一個景象衝擊得幾乎大叫起來
一頭體型略小的狼背上,背著個小小的孩子,襤褸的衣衫里透露出來的皮膚,幾乎和這雪域的冰雪渾然一體。他應當是深諳這種騎駕的,身體壓得極低,一手抓著雪狼濃密的鬃鬣,一手握著筆直的樹枝。忽然揚手一個投擲,羊群頓時騷亂,如一片綴滿狼牙的旗幟,遇風急速抖動了下,又飛快向前。
幾隻黃羊失了前蹄,摔斷了脖子。可狼群並不滿足於這點成就,它們高高躍起跨越屍體,連視線都沒半點轉移,更快更團結地向兩掖擴散。廣闊無垠的平原是它們的戰場,因為速度極快,幾乎一閃而過。待左右攝提追出去時,早就不見了狼的蹤跡。只看見踏碎的積雪上橫陳著六七隻黃羊,其中一隻的後背上插著那根樹枝,隨著黃羊垂死前的痙攣,在雪地上畫出規則的扇形。
「你看見了嗎」右攝提顫聲道,「那孩子至多不過六七歲」
岳刃余和柳絳年死的那個月夜,恰好是六年前的今天。
大司命又不說話了,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,有時候甚至簡略到希望一個眼神眾人就能領會。崖兒認真看了又看,道行不夠,解不出來。
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談,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。她含笑道:「我也想捨棄這一身凡骨,請問大司命,紫府還收弟子嗎我想拜師學藝,可否拜你為師」
大司命哂笑,「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」
多稀奇,所有的揣測和試探,居然在他的自問自答中自行消化了。拜師的初衷總比盜圖強,崖兒赧然不語,只是希冀地望著他。
大司命調開了視線,「你根骨不錯,但不適合修行。六根不凈,心術不正,這是其一。」
這位說話比明王還直接,六根不凈說對了,她還惦記著滾滾紅塵三千男鮮呢。可是心術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,還是單指她用計入山門
她忍氣吞聲:「那第二呢」
第二點就簡單多了,「紫府只收年輕弟子自小培養,你年紀太大,靈識靈根都已經定型,來不及了。」
崖兒只覺一口氣憋在嗓子里,堵得反酸。歲月不饒人啊,她在江湖上蠻橫來去這些年,一個疏忽,鬱鬱蔥蔥的青春竟離她那麼遠了。
但青澀散盡,年華卻正好。她很快放棄了,「我不過做做白日夢而已,仙君別當真。」邊說邊拾起巾櫛,裊裊卻行,「殿門還沒擦呢,大司命容我先告退。」
所以現在知道了,司命殿只是個門臉,山水屏風後藏有玄機。大司命聽令於紫府君,隨傳必須隨到。那條捷徑對修行者來說,也許跺跺腳的工夫就走完,但對於肉體凡胎,可說是玄之妙之了。
夜裡吹滅了蠟燭,推窗眺望,天氣極好,一輪巨大的圓月正吊在琅嬛背後。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,然而高,就顯得碎,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,能與月亮交映成暉。
入蓬山這麼久,聽說過紫府君的名號,但從來沒有見過其人。無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場,司命殿後的捷徑她也走不成。紫府等級森嚴,想接近琅嬛,就必須同執掌它的人發生一點聯繫,否則永遠不可能成功。
扭頭看桌上的更漏,時候差不多了。終於一聲清嘯從天幕的這頭劃將過去,伴隨撲簌簌的翅膀拍打的聲音,猛地一個俯衝掠過碧梅。庭院里兩丈高的紫荊大搖其身,抖落了一地花瓣。圓月的邊緣準時出現了兩個影子,拖著長而絢麗的尾羽纏綿飛過,那是紫府君養的一雙比翼鳳,據說雄的叫君野,雌的叫觀諱。
她仰首看著那雙鳳凰在琅嬛上空盤旋,既然她進不了禁地,那只有讓紫府君出來了。
碧梅有數不盡的紫荊,紫荊花羸弱,像昨晚上有鳳飛過,翅膀帶起的氣流也會刮落大片。
晨曦里崖兒同青娘子一道清掃落英,青娘子對勞煩她做額外的工作感到很過意不去。
「最近人手不太夠,不知怎麼一個接一個都回鄉了,可能因為春天到了。」
春天萬物復甦,過完冬的身體也復甦了。碧梅半數的雜役由各類妖魅充當,雖說方丈洲四季如春,但身體還是要遵循天道,應時而動的。青娘子說得不那麼直白,但字裡行間有隱喻,人手大量流失,想必是因為忙於繁育後代去了。
崖兒說不要緊:「司命殿里活兒不多,做完了也是閑坐,哪裡用得上我,娘子儘管吩咐。」言罷調轉視線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裡蟄伏著樅言,一個習慣費盡心機的人,怎麼能按兵不動
「這兩天夜裡看見比翼鳳頻繁來去,是否也因為立春的緣故」她狀似無意地問,「它們不能化形么」
青娘子搖搖頭,「說實在話,鳳凰是瑞獸,哪有瑞獸化不了形的。它們是府君愛寵,就算資質再差,只要府君替它們開了靈識,化形不過眨眼的工夫。可府君就是不給它們灌頂,寧願它們像雞一樣每年春天下蛋孵蛋,實在太糟蹋了。」
崖兒不太明白,「這是為什麼」
青娘子兩手抓著掃帚,揮不了手臂只能聳肩,「仙家講究一切順其自然,府君要它們自己修成正果。」
崖兒悵然:「這麼說來府君是個不徇私情的人啊。」